当黄欢想到通过谎称自己怀孕来拴住村长的儿子宗耀的时候,她一边和好闺蜜打电话,一边看电视。电视里一个女孩儿对着她好朋友说,真好,我们俩一块儿怀孕了。
宗耀自从爸爸违背他的意思,擅自给他安排了工作之后,就没和父亲直接交流过了。母亲成为了他俩的中介。母亲向他解释父亲的一番苦心,希望儿子在离双亲近的地方工作,同时希望他找个城里姑娘结婚生小孩。
宗耀的父亲,一村之长。他为人正直,一心想着为村民办好事儿,办实事儿。与此同时,他也规划好了自己幸福的晚年生活,退休之后,儿子宗耀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工作,能时常回来看望自己,同时能让他抱上孙子,安享天伦之乐。
丽琴,瘸子陈自立的老婆,外嫁来村子的美丽妻子。年轻时候和王宝山好过一段儿,后来因为宝山父母的反对,俩人没有结婚。从此在村子里的坏了名声,只能嫁给瘸子陈自立。陈自立是个酒鬼,喝多了酒的时候会对丽琴实施家暴,丽琴无力反抗。陈自立在城里打工,不常回来,每次他回来之前,丽琴都会匆忙地把他们俩的合照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来,摆正放好,粉饰一段名存实亡并且充满了暴力的婚姻。
王宝山,丽琴爱过的男人,不敢做也不敢当。老婆怀孕期间跑到丽琴家偷腥。听昔日的爱人向他诉苦,他提议策划一场谋杀,杀掉陈自立,并且造成他自杀的假象。“我可以帮你把他的尸体搬到山头上,然后点一把火烧了,不仅烧尸体,还要烧掉旁边的一大片草皮,就说是在山头上抽烟不小心点着了草,把自己烧死了。反正这种事儿在村里也经常发生。”王宝山并没有料到,他在丽琴家吹牛侃大山时候想到的完美杀人计划,在第二天变成了现实。
大壮,在村里开小卖部的光棍儿,一直喜欢丽琴,但碍于丽琴有丈夫,一直不好有太多实际上的表示。
白虎,白家的弟弟。他哥哥嫂子留在村子,他几年前上城里打工,但染上了赌博,欠债累累。和大哥的联系也不多。白虎有病,经常毫无征兆的流鼻血。
事情从一个晚上开始,黄欢把宗耀约到村里的小树林里,跟他说自己怀孕了,让他对自己负责,跟自己结婚。在此之前,宗耀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母亲刚跟他传达了父亲希望他找个城里姑娘的想法。宗耀慌了,乱了阵脚,告诉黄欢先不能和家里说,让他想想办法。这番对话恰好让路过的白虎听到了。白虎欠了一屁股债,急着用钱。恰好碰上了这么爆炸性的新闻,于是想趁机敲诈宗耀一把,好还巨额赌资。正直的村长的儿子,睡了村子里一个黄花闺女,还让人家怀孕,这如果在村里传开了,就会是一个大新闻,姑娘的名声会被毁掉,村长的威信也会崩塌。宗耀乱了阵脚,推推搡搡中,他推倒了白虎,白虎后脑勺撞在了石头地上,没气儿了。两个年轻人十分慌乱,手忙脚乱中用些枯草盖住了尸体,骑着摩托逃到了城里。
这一切恰好被和书记喝完酒到树林里方便的村长看到了。发现儿子犯了命案,村长的本能就是要保住儿子。于是他想到了焚尸。这一夜他整夜无眠,频频看表,计算时间。在天快亮的时候点火烧尸。尸体被烧成焦炭,无法辨认。因此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认尸。
先是黄欢的父亲来认尸,说自己的女儿昨晚一夜没有回家,是被王宝山杀了。理由是昨天中午在参加村里一个人的葬礼的时候王宝山和黄欢起了冲突。王宝山的表弟,黄欢的前男友,之前去世了,王宝山一直认为是因为黄欢甩了表弟,才导致表弟的死亡。“我要让你一命偿一命”。那天中午王宝山这么对黄欢说。
王宝山被逼无奈,只能请出丽琴为自己做不在场证明,说自己昨晚在丽琴那里过夜。这无疑是向村名们公开了自己和丽琴有染。然而为了保命,他只能这么做。丽琴被村长叫来,在众人面前否认了王宝山的话。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并且在村子里无亲无故,她不想让闲言碎语把自己淹没。
过了一会儿,事情出现转机。棺材店的人看了眼尸体,说盆骨很大,一看就是个男的,并且在尸体身上翻出了陈自立的已经被烧了一半的身份证。尸体被断定为陈自立。丽琴去认尸,表面伤心,内心雀跃。一个常年对她进行家暴的男人,一个她曾在他喝醉睡着时候拿着菜刀步步逼近的男人,一个她梦寐以求希望他能死掉的男人,竟然真的死了。她求之不得。
高兴得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大壮。大壮积极地帮忙筹备葬礼,准备出殡,并且与此同时向丽琴示好,表达心意。而另一头,忐忑不安的村长心知肚明,那具尸体并非陈自立。村长再三问丽琴,要不要跟陈自立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怕认错了。丽琴说不用了,直接办吧,村长不知道的是,她盼着这个瘸子死盼了很久了。村长问周围的人,你们谁有陈自立电话,联系他一下,众人说,他都到城里去工作了,电话总是换,我们都没有他电话。后来村中从家里翻箱倒柜,从一堆皱皱巴巴的纸里找到了陈自立的号码,打过去。陈自立此时正在和城里的小三亲热,他关机了。这是他第一次错过证明自己没有死的机会。
而第二次,试图证明他没有死的这个举动,却导致了他真正的死亡。
大壮去城里帮丽琴买陈自立出殡用的东西,在回村子的路上,碰上了搭便车的陈自立。大壮像见了鬼一样。眼看着陈自立死了,他就有机会和丽琴在一起了。但现在功亏一篑。想到丽琴,大壮动了杀人的心。趁陈自立在车上睡着的功夫,大壮把车开到偏僻的地方,打算用石头砸死他。但最终他没下去手。陈自立醒了,下车到悬崖边一个偏僻的地方解大手。这时候村长想证明陈自立还活着的第二通电话打来,陈自立一边起身提裤子,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肩膀一松,手机往前掉。他本能地去抓手机,整个人身体前倾,掉进了悬崖里。这次,陈自立是真真切切的死了,既是社会意义上的,也是生理意义上的。
大壮像做了一场梦,梦醒来,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把副驾驶上陈自立的提包扔下悬崖,开着车回村里了。
第三天,丽琴捧着陈自立的遗像,正准备出殡,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说在悬崖下面找到了一具尸体,请她来认尸。停尸房,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被掀开,一具肥头大耳的尸体出现,是陈自立。回到村里,丽琴把那具装着不明尸体的棺材原封不动的还给了村长。这具被烧焦的无法辨认的尸体,从陈自立又变回了无名尸。村长挨家挨户走动,询问大家家里是否有男性成员失踪,让大家来认尸。
他经过白虎家,问白虎的哥哥白虎去哪儿了,哥哥回答说他都出去打工好几年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与此同时,白虎的债主因为白虎凭空消失而找到了村里,找上了白虎的哥哥。他们三番两次来催债,而白虎的哥哥嫂子也无力承担落跑的白虎欠下的巨额赌债。
白家因此想出一个绝好的主意。他们向村长申请,借了这具无名尸,试图制造白虎去世的假象,以躲避讨债人。“村长,我就说白虎因为抽烟,不小心把自己烧死了。这事儿,就只有你我知道”。无名的尸体转了一圈儿,从黄欢到陈自立,再到白虎,戏剧性的和真的死去的人对上号了。只不过荒诞的是,这件事死者的亲哥哥并不知情。
至此,一切准备就绪,白虎的哥哥嫂子,拿着白虎的照片,雇人扛着棺材,风风光光的给白虎出殡。路上碰上又来讨债的债主,债主见人已经没了,就此罢休。碰上王宝山和他老婆小凤。王宝山陪着小凤散步,小凤在母亲的劝导下和王宝山和好如初,把他和丽琴的事儿彻底埋在了心里。也碰上了因无法忍受杀人的内心煎熬、从城里回来打算回家看看母亲就去警察局自首的宗耀。宗耀对白家人自导自演的这出戏一无所知,他紧张地试探性地问:“咋没的?”有个人回答说,抽烟不小心把自己烧死了。宗耀愣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
影片的最后,是宗耀和父亲在一具无人认领的棺材面前的和解。这是他们在影片中第一次的面对面,第一次的和解。一个一直想摆脱父亲控制的儿子,因为担心父亲声誉被毁而误杀了同村的一个小青年,因为以为自己把父亲最珍视的一枚劳动模范勋章落在了案发现场而怕连累父亲,决定回村里自首。直到他在被他杀死,被父亲烧过的一具尸体面前和父亲坦诚面对面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无法摆脱父亲。不管是作为一个爱他的父亲,还是束缚他的父亲。这一具已经成为焦炭的尸体,讽刺地成为父子二人感情的见证。
虽然影片以群像的方式呈现,但并不显得杂乱,对每一个人物的性格塑造以及为将来行为的铺垫都十分到位。每一个人物的性格特点又决定了他们各自的选择和面临的困境纠葛。正直的但十分袒护自己儿子的村长,不得不为了保全儿子而焚烧尸体,并在接下来几天中掩饰自己,不停地面对心灵的拷问。想要摆脱父亲但实际上又非常在乎父亲的宗耀,在知道农村女友怀孕的消息之后为了不破坏父亲的名声而不惜杀人。美丽的丽琴,徘徊在一个自己不爱的有家庭暴力的男人、一个自己错爱的窝囊的不敢承担责任的男人和一个憨厚老实有贼心没贼胆的光棍儿之间,最后选择独自一人面对所有事情。穷困的白虎哥哥嫂嫂,因为换不起弟弟欠下的赌资,最后只好想出下下策上演一招儿弟弟假死的大戏,而不知道棺材里的人就是弟弟。
这样的人物刻画方法,让全片弥漫着一种荒诞的真实感。说它荒诞,是因为总是在一些关键时刻出现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情景。比如白虎被宗耀一推就死了,比如王宝山在妻子大着肚子的时候还跑到明琴家里偷腥,比如陈自立失足掉下山崖,比如白虎的哥哥想到假借尸体来躲债。但说它真实,则是因为当把以上的种种荒诞场景,放回到中国农村的现实中去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细细想来,就会发现片中每一个人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行动背后的逻辑,都是可以理解的。
让一具无名之尸的故事成为可能的原因之一,是当下中国农村越来越疏离的人际关系。纵观全片,反映出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向城市大量转移从而导致村子里人与人之间,甚至是亲人与亲人、爱人与爱人之间的关系的疏离。听到陈自立的死讯之后,村民们表示没有他的电话,而村长也是翻箱倒柜之后才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同样的,白虎的哥哥也联系不到白虎,一方面因为他欠债躲债比较难联系,另一方面则是他到城里打工也疏于和家里联系。在如今这个流动性如此之强的时代里,和人失去联系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乡村中那种亲缘纽带在城市化的冲击之下逐渐开始断裂。而正是在这样一种亲情纽带开始断裂的大背景下,无名之尸维持无名,才能成为可能。在一个弱关系的社会中,一个个体的突然消失变得那么不显眼,那么得无法引起关注。因为对于村民来说,亲人的消失可能已经变得见怪不怪了。
让整个故事走向更加错综复杂的,是在父权制的社会中人们对于女性的态度。名声在村里是个大事儿,尤其是女人的名声。白虎一开始便是以此为把柄,要挟宗耀。因为不管是黄欢,宗耀还是白虎,他们都清楚,一个未婚先孕的年轻女孩在村子里的生活将变得多么艰难。而这也是为什么黄欢会选择用假怀孕这个计策来逼婚,黄欢心里清楚,作为女性,一个年轻未婚的女性,这是她留住宗耀的砝码。
丽琴因为年轻时候和王宝山在一起,遭到了他父母的反对。旧情人当年悔婚逃避责任,让她变成了人们眼中没人要的女人,贬值的女人。人过中年之后,因为怕在村子里遭人非议,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了帮旧情人做不在场证明。对于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外嫁来本村的女人,生活是困难和苛刻的。她得守妇道,学着收敛自己的美丽,否则会被人说成是狐狸精;她得忍受丈夫常年的家庭暴力,否则会被人说是不贤惠;她得在公共场合否认自己和她真正爱的人的感情,否则会被人说是放荡、不检点,从此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对于王宝山的妻子小凤也是如此。小凤在知道了王宝山在自己怀孕期间和丽琴偷腥之后,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希望王宝山对自己有个交代。小凤的妈妈却在这个时候劝小凤:有些事儿不需要弄得那么明白,你就别闹了,你得为孩子着想。小凤的母亲,作为一个一辈子活在村子里的活在父权制下的女性,教会女儿不要反抗,因为她深知这种思想的强大,她希望女儿少走弯路,她希望女儿幸福。而换取这种平庸的幸福的代价,便是屈从。
反观男性。王宝山,在年轻时候的一次婚约打破之后,依然找到了老婆小凤。在小凤怀孕期间,和明琴有着婚外情。婚外情被大家知道之后,他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作为男性,他总是能成功的回归家庭。家庭里有“善解人意”的婆婆,有最终原谅了自己的妻子,有即将出生的小孩。相似的,死去的陈自立也是如此。一方面,他在城里有小三儿,另一方面,他不允许村里的妻子和自己离婚。在每次妻子提离婚的时候,就试图用暴力解决问题。在女性面前,他们总是挺直腰杆,理直气壮。而给他们撑腰的,是背后的父权制度以及和父权制度合谋的所有人,不论男女。
正是以上种种的因素,不论是社会关系的弱化,还是强大的父权制的影响,让荒诞变成可能,变成现实。让影片中的每一个人都别无其他选择。这种片中人物的无可选择,带给观众的最大的体验,是没有办法擅自做出任何一种评判,道德上的或价值上的。每一个人物都有自己的动机、立场,放在每个人所处的微观情境中,他们的行动都是合理的无可批驳的。而恰恰是每一个人的行动,暗自推动着一具尸体从无名变得具名化,最后又回归无名。
整部片子里我最喜欢的,是丽琴。她让我想起章诒和笔下的刘氏女和杨氏女,也让我想起因不堪忍受丈夫家庭暴力而杀夫的李彦。从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心迷宫的主角是丽琴。其他的所有人,则协助她完成了她幻想了一次又一次的完美的杀夫计划。在这个过程中,她借他人之手杀死了丈夫,也认清了旧情人的本来面目。影片的最后,她站在丈夫的坟头边上,回望身后出殡的队伍。她那么淡然,那么美丽。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丽琴们也许没那么好的运气。她们有的锒铛入狱,有的以命偿命,有的还在等待着命运对自己的审判。
电影虽然荒诞,但有时候现实,却远比电影更荒诞。